人間宗教
你信什麼教?基督教、天主教、道教、佛教、伊斯蘭教…… 我們慣以宗教派別歸類信仰,頓時想起五大宗教,五教以外別無選擇,頓時覺得在家敬拜祖先神明的老人家僅屬「迷信」,算不上「宗教」,遑論「信徒」。問題來了。儒教尊孔應否歸類為宗教?打理山邊蘭若的善信能否稱為信徒?查「宗教」一詞非源於華夏信仰,卻是民國初年東洋傳來,概念歧義,影響至今。
文本所依
配圖 – 二十世紀宗教社群的社會組織形式 – 高萬桑 – 198
中國當代的宗教政策和與宗教相關的公共話語,都以一個觀念為前提作假設,即所有的人歸為兩類:一類是無神論者或者沒有宗教信仰的人,另一類是信奉某一種宗教的人。然而,這樣的分類並不能準確地反映實際情況。我們已經看到,在傳統的中國社會,以及今天的大部分農村地區,參與宗教活動的主要標準並非信與不信,而是否屬於某個社群,例如村廟社群、宗教或者進香朝拜團體等等。
中國當代的宗教政策和與宗教相關的公共話語,都以一個觀念為前提作假設,即所有的人歸為兩類:一類是無神論者或者沒有宗教信仰的人,另一類是信奉某一種宗教的人。然而,這樣的分類並不能準確地反映實際情況。我們已經看到,在傳統的中國社會,以及今天的大部分農村地區,參與宗教活動的主要標準並非信與不信,而是否屬於某個社群,例如村廟社群、宗教或者進香朝拜團體等等。
所謂「宗教」
日本明治維新(1860-1880)效法西方學說改革政體,學者討論religion概念,漸而敷演「宗教」一詞。梁啟超晚清年間力圖維新,書寫散文引用「宗教」詞彙,自1901年廣傳中國。時人搬用西方政教歷史觀念,認為宗教體系應從社會整體分離,宗教場所僅限於教堂,與社會政治民生不甚有關。民國初年國人一度認為「宗教」即西方基督教,斷定教外信仰風俗為「迷信」。[1]
飲冰室主人 - 梁啟超散文著作甚豐,結集《飲冰室文集》,人稱「飲冰室主人」。《莊子·人間世》有云:「我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歟」,正是「飲冰」出處,以說內熱之感,胸懷熱血救國維新。梁啟超散文流麗,文白交雜,論證善用反覆句式,格外有力。請看<宗教保教非所以尊孔論>一段:
科學之力日盛,則迷信之力日衰。
自由之界日張,則神權之界日縮。 今日耶教勢力之在歐州,其視數百年前不過十之一二耳。 昔者各國君主,皆仰教王之加冕以為尊榮,今則帝制自為也。 昔者教皇擁羅馬之天府,指揮全歐,今則作寓公於意大利也。 昔者牧師神父皆有特權,今則不與參與政治也。[2] |
網上圖片 - 梁啟超 - 生於1873年,卒於1929年,與康有為力行戊戌變法,失敗告終,流亡海外後宣揚君主立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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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啟超《飲冰室文集》收有<宗教保教非所以尊孔論>一文,論道「昔者各國君主皆仰教王之加冕以為尊榮」,來日教王當為帝制取替,最終人民制憲。文集於廿十世紀三十年代印行,文句直排,保有古籍傳統,另加標點符號,正是五四運動風潮(始於1919年)所提倡的行文標點。
民初士人論道「宗教」,一如梁啟超論述,偏好以耶教比作宗教,也認為科學日漸昌明,來日可取替宗教。各地國家將以世俗政權取替過往神權授命體制,因為國君國民毋庸依賴教王加冕,以世俗帝制取而代之,然後如達爾文進化論般演進,終於制憲、共和、或者社會主義。
網上圖片 - 拿破崙受冕典禮 - 法國畫家1806年作品,描畫拿破崙受冕儀式,可見主教在場主持,正是教王加冕君主,神授君權。中國民初士人認為舊時國君依賴宗教加冕,預料現代世俗政體可取代宗教,制定憲法約束君主。
宗教機構
晚清民初論者引用日本「宗教」詞源,套用西方耶教觀念於宗教論述,此後輿論多以基督、天主教比擬華夏信仰。西方有教堂,中國村落有廟宇;神父牧師傳道,鄉村也有僧人道士弘法;耶教以聖經為本,民間宗教也應該有一些經卷教義。於是我們認定中國的信仰也如基督天主教一樣,有其宗教場所、神職人員與經典教義。其他信仰風俗,諸如拜祭祖先、尊奉村落廟宇、或者恭請神明降鸞作乩,舉凡不合「宗教」概念,即屬「迷信」。迷信有礙國家革新,故此必須破除。晚清朝廷興起「毀廟辦學」,民國初年政府劃定宗教機構,晚至文革十年群眾針對迷信破四舊,此情種種,同為針對「宗教機構」以外的「迷信」風俗,繼而禍及百姓信仰。[3]
網上圖片 - 左圖:大陸政府以「宗教機構」定義信仰組織,媒體所載漫畫尤以刻板形象描畫五大宗教,神職人員俱為黨媒喉舌;右圖:政權務求全國大一統,視民生民主爭議為分裂勢力所鼓吹,當中亦以「宗教」之名判定個別組織為「邪教」。
「宗教機構」概念由此而生,現時大陸宗教事務局執令信仰組織按「五大宗教」註冊,即為天主教、基督教、道教、佛教、與伊斯蘭。五教以外的團體,例如地方廟會、節慶籌委,實難借「宗教名義」申請,每每不獲政府書面認可,平日活動或有不便。
國家宗教事務局網頁 - 五大宗教代表於2014年慶祝當局成立六十週年,政權認可宗教,信徒享有合法地位,便可以大時大節登台亮相助興官員,手搖五星紅旗,立場鮮明
孔子和平獎
– 於是我們有些難題。中國孔孟學說源遠流長,儒家思想奠定民魄,四書五經典籍甚厚,後人更尊孔為聖,立廟拜祭,亦有制禮作樂儀式。儒教幾可成為宗教,只待政府新納儒教於「五大宗教」便可,民間不乏組織致力爭取,希望儒教孔教能得其正名,正名為宗教。參考「宗教機構」概念,有些組織建好孔廟為宗教場所,也會定行樂師行禮祭麒麟,於孔子誕日廣印《論語》送贈善信,在在用心,力圖為儒教添上一些「宗教味道」。[4]
NowTV新聞 - 第一屆孔子和平獎得獎者連戰缺席,也許因為場面簡陋,也許嫌棄其政治意識濃甚 - 2010年12月
2010年劉曉波獲頒諾貝爾和平獎,惹來部分愛國團體不滿。其中有孔教組織抵制獎項,同年成立「孔子和平獎」,認為東方的和平與西方不盡相同,故此頒獎以正視聽。2014年12月底,第五屆獎項頒予古巴元首卡斯特羅,國際輿論矚目,批評得獎者本為獨裁領袖,禁制古巴國民自由,有違和平之義,盡喪仁義,貽笑大方。[5] 雖未獲官方認可,已見有心人扭盡六壬推廣孔子學說,上至外交層面,似乎有意尊儒為「國教」,代中國出使古巴,有樣學樣,教人想起梵蒂岡教宗定期到訪諸國。此中正正服膺「宗教機構」概念,孔教設立組織評選獎項,圖謀政權認可,繼而躍升成「宗教」 -- 如此思路耐人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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網上圖片 - 古巴獨裁者卡斯特羅榮獲第五屆孔子和平獎,頒獎組織宣揚民主和平,也推崇獨裁專政,正正服膺毛主席說的「熱人民民主專政」,真真政治正確。孔教成為國教之日,為中共政權認可之期,實不遠矣!未知孔孟泉下有何所想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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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華人廟宇管理
– 現在大陸的宗教政策重視西方「機構(institution)」概念,而香港英殖時期制度亦如民初時期「宗教機構」,偏取西方管理學。1928年「華人廟宇委員會」成立,要求廟宇登記註冊,性質近如慈善機構,賬目分明,值理身份載入名冊,嚴格管理,信仰組織不復開阜時期鬆散。此舉旨在應對香港社會轉變,村落漸沒,替以都市大廈,鄉村親族脈絡不再,無人監管廟宇財產,難防虧空公款,政府因此制定條例,令廟宇組織註冊成機構,以便管理。[6]
華人廟宇委員會簡介片段 - 細述組織架構、活動與職責 - 2015年3月19日上載
宗教在人間
其實華人信仰本無西方「宗教」形態。舊時華人村落廟宇有親族打理,你生而信奉宗族神明,血緣所繫,無有「信」與「不信」之分,學者稱祠堂值理、村落宗親信仰為「歸屬團體(ascriptive
group)」是也。此外,如果你經商加入商社鏢會,或者加入救世團體濟世行善,成員各不從屬宗親,而靠社會經商各種脈絡維繫,學者謂之「自願團體(voluntary
group)」。
時移世易,村落經濟不復見,資本市場瓦解宗親血脈,替以核心家庭,親朋疏離,「歸屬團體」不及舊時強盛。與「自願團體」相比,近來聲勢浩大,成員頗多,也許反映兩種團體之間有互補作用。台灣的佛教團體別具意義,如佛光山、慈濟、法鼓山等,未有跟從過往大陸政府套用的「宗教機構」觀念,提倡「人間佛教」,志工善信毋庸梯度出家,維持正常生活也可以修習佛理,見於行動,服務社會,玉成善事。如前所述,孔子和平獎或有服膺政權之舉,而放眼台灣,每每提倡跨國善業,遠赴各地災區救濟,超越血緣、族群與國境,推崇普世,佛教非「宗教機構」,佛理在人間。
BLTV人間衛視 - 星雲大師「大馬好」法會 - 2012年11月28日上載 - 台灣星雲大師創辦組織佛光山,師乘太虛大師(1890-1947),提倡人間佛教,善信無需執著出家修持戒律,也可以在人間學佛。佛光山興於八十年代末,適逢台灣解除戒嚴令,廣行善事,信徒日增。片段所示法會甚具規模,會眾坐滿整個運動場,可見佛光山播道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地區,已見其成。
註解
[1] 高萬桑,<二十世紀宗教社群的社會組織形式> ,收於宗樹人、夏龍與魏克利主編,《中國人的宗教生活》(香港:香港大學出版社,2014),頁181。
[2] 梁啟超,<宗教保教非所以尊孔論>,收於《飲冰室文集卷三》(上海:上海大書局印行,1936年),頁19。
[3] Goossaert, Vincent and Palmer A. David, The Religious Question in Modern China. Chicago: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2011, p.49, 53, 69.
[4] 香港孔教團體早獲公認宗教地位,然近來也爭取政府紀念「孔聖誕日」,於當天法定休假。見<梁振英還債訂「孔聖誕日」>(蘋果日報:要聞,2014年9月21日),連結:http://hk.apple.nextmedia.com/realtime/news/20140921/52925696
[5] 當時評論文章,參考范克,<為自己定義自己>(蘋果日報:論壇,2014年12月18日),連結:http://hk.apple.nextmedia.com/news/art/20141218/18973253
[6] 危丁明,<華人廟宇條例與香港廟宇管理>,收於游子安與卜永堅主編,《問俗觀風 – 香港及華南歷史與文化》(香港:華南研究會,2009),頁161-162。
[1] 高萬桑,<二十世紀宗教社群的社會組織形式> ,收於宗樹人、夏龍與魏克利主編,《中國人的宗教生活》(香港:香港大學出版社,2014),頁181。
[2] 梁啟超,<宗教保教非所以尊孔論>,收於《飲冰室文集卷三》(上海:上海大書局印行,1936年),頁19。
[3] Goossaert, Vincent and Palmer A. David, The Religious Question in Modern China. Chicago: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2011, p.49, 53, 69.
[4] 香港孔教團體早獲公認宗教地位,然近來也爭取政府紀念「孔聖誕日」,於當天法定休假。見<梁振英還債訂「孔聖誕日」>(蘋果日報:要聞,2014年9月21日),連結:http://hk.apple.nextmedia.com/realtime/news/20140921/52925696
[5] 當時評論文章,參考范克,<為自己定義自己>(蘋果日報:論壇,2014年12月18日),連結:http://hk.apple.nextmedia.com/news/art/20141218/18973253
[6] 危丁明,<華人廟宇條例與香港廟宇管理>,收於游子安與卜永堅主編,《問俗觀風 – 香港及華南歷史與文化》(香港:華南研究會,2009),頁161-162。